今天是母親節。
世界再大,也大不過母愛。母親,是我們永遠道不完的思念,寫不盡的依戀。母親的愛,就像藏在歲月深處的一首老情歌,唱的人渾然不覺,而聽的人已經淚流滿面。
對于母親的愛,作家們總是能靈敏地抓住那最打動人的部分,用看似平實的語言,寫出最偉大的情感。庫叔今天精選了幾段大家筆下的母愛。雖然每個人的母親不盡相同,但其中的情感卻都是契合的。
庫叔也勸君珍惜父母健在的日子。父母在,人生尚有來處 。父母走, 人生只剩歸途。
1
我的母親
文 | 豐子愷
看看我母親的肖像,想起了母親的坐姿。母親生前沒有攝影取坐像的照片,但這姿態清楚地攝入在我腦海中的底片上,不過沒有曬出。現在就用筆墨代替顯形液和定影液,把我的母親的坐像曬出來吧:
我的母親坐在我家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,眼睛里發出嚴肅的光輝,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。
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,是母親的老位子。從我小時候直到她逝世前數月,母親空下來總是坐在這把椅子上,這是很不舒服的一個座位:
我家的老屋是一所三開間的樓廳,右邊是我的堂兄家,左邊一間是我的堂叔家,中央是沒有板壁隔開,只拿在左右的兩排八仙椅子當作三份人家的界限。所以母親坐的椅子,背后凌空。若是沙發椅子,三面有柔軟的厚壁,凌空無妨礙。但我家的八仙椅子是木造的,坐板和靠背成九十度角,靠背只是疏疏的幾根木條,其高只及人的肩膀。母親坐著沒處擱頭,很不安穩。
母親又防椅子的腳擺在泥土上要霉爛,用二三寸高的木座子墊在椅子腳下,因此這只八仙椅子特別高,母親坐上去兩腳須得掛空,很不便利。
所謂西北角,就是左邊最里面的一只椅子,這椅子的里面就是通過退堂的門。退堂里就是灶間。母親坐在椅子上向里面顧,可以看見灶頭。風從里面吹出的時候,煙灰和油氣都吹在母親身上,很不衛生。
堂前隔著三四尺闊的一條天井便是墻門。墻外面便是我們的染坊店。母親坐在椅子里向外面望,可以看見雜沓往來的顧客,聽到沸反盈天的市井聲,很不清靜。
但我的母親一身坐在我家老屋西北角里的這樣不安穩、不便利、不衛生、不清靜的一只八仙椅子上,眼睛發出嚴肅的光輝,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。
母親為什么老是坐在這樣不舒服的椅子里呢?因為這位子在我家中最為沖要。母親坐在這位子里可以顧到灶上,又可以顧到店里。母親為要兼顧內外,便顧不到座位的安穩不安穩,便利不便利,衛生不衛生,和清靜不清靜了。
我四歲時,父親中了舉人,同年祖母逝世,父親丁艱(注:遭逢父母喪事)在家,郁郁不樂,以詩酒自娛,不管家事,丁艱終而科舉廢,父親就從此隱遁。這期間家事店事,內外都歸母親一個兼理。
我從書堂出來,照例走向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的母親的身邊,向她討點東西吃。母親口角上表出親愛的笑容,伸手除下掛在椅子頭頂的“餓殺貓籃”,拿起餅餌給我吃;同時眼睛里發出嚴肅的光輝,給我幾句勉勵。
我九歲的時候,父親遺下了母親和我們姐弟六人,薄田數畝和染坊店一間而逝世。我家內外一切責任全部歸母親負擔。此后她坐在那椅子上的時間愈加多了。
工人們常來坐在里面的凳子上,同母親談家事;店伙們常來坐在外面的椅子上,同母親談店事;父親的朋友和親戚鄰人常來坐在對面的椅子上,同母親交涉或應酬。我從學堂里放假回家,又照例走向西北角椅子邊,同母親討個銅板。
有時這四班人同時來到,使得母親招架不住,于是她用眼睛的嚴肅的光輝來命令,警戒,或交涉;同時又用了口角上的慈愛的笑容來勸勉,撫愛,或應酬。
當時的我看慣了這種光景,以為母親是天生成坐在這只椅子上的,而且天生成有四班人向她纏繞不清的。
我十七歲離開母親,到遠方求學。臨行的時候,母親眼睛里發出嚴肅的光輝,誡我待人接物求學立身的大道,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,關照我起居飲食一切的細事。
她給我準備學費,她給我置備行李,她給我制一罐豬油炒米粉,放在我的網籃里;她給我做一個小線板,上面插兩只引線放在我的箱子里,然后送我出門。
放假歸來的時候,我一進店門,就望見母親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。她歡迎我歸家,口角上表了慈愛的笑容,她探問我的學業,眼睛里發出嚴肅的光輝。晚上她親自上灶,燒些我所愛吃的菜蔬給我吃,燈下她詳詢我的學校生活,加以勉勵,教訓,或責備。
我廿二歲畢業后,赴遠方服務,不克依居母親膝下,唯假期歸省。每次歸家,依然看見母親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,眼睛里發出嚴肅的光輝,口角上表現出慈愛的笑容。她像賢主一般招待我,又像良師一般教訓我。
我三十歲時,棄職歸家,讀書著述奉母,母親還是每天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,眼睛里發出嚴肅的光輝,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。只是她的頭發已由灰白漸漸轉成銀白了。
我三十三歲時,母親逝世。我家老屋西角里的八仙椅子上,從此不再有我母親坐著了。然而每逢看見這只椅子的時候,腦際一定浮出母親的坐像——眼睛里發了嚴肅的光輝,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。
她是我的母親,同時又是我的父親。她以一身任嚴父兼慈母之職而訓誨我撫養我,我從呱呱墜地的時候直到三十三歲,不,直到現在。
陶淵明詩云:“昔聞長者言,掩耳每不喜。”我也犯這個毛病:我曾經全部接受了母親的慈愛,但不會全部接受她的訓誨。
所以現在我每次想象中瞻望母親的坐像,對于她口角上的慈愛的笑容覺得十分感謝,對于她眼睛里的嚴肅的光輝,覺得十分恐懼。
這光輝每次給我以深刻的警惕和有力的勉勵。
2
我的母親
文 | 任正非
上世紀末最后一天,我總算良心發現,在公務結束之后,買了一張從北京去昆明的機票,去看看媽媽。
買好機票后,我沒有給她打電話,我知道一打電話她一下午都會忙碌,不管多晚到達,都會給我做一些我小時候喜歡吃的東西。直到飛機起飛,我才告訴她,讓她不要告訴別人,不要車來接,我自己坐出租車回家,目的就是好好陪陪她。
前幾年我每年也去看看媽媽,但一下飛機就給辦事處接走了,說這個客戶很重要,要拜見一下,那個客戶很重要,要陪他們吃頓飯,忙來忙去,忙到上飛機時回家取行李,與父母匆匆告別。媽媽盼星星、盼月亮,盼嘮嘮家常,卻一次又一次地落空。
一個普通的早上,媽媽從菜市場出來,提著兩小包菜,被汽車撞成重傷。我身在伊朗,飛機要多次中轉才能回來,在巴林轉機要待
【第6句】:5個小時,真是心如煎熬,又遇巴林雷雨,飛機延誤兩個小時,到曼谷時又晚了10分鐘,沒有及時趕上回昆明的飛機,直到深夜才趕到昆明。
回到昆明,就知道媽媽不行了,她的頭部全部給撞壞了,當時的心跳、呼吸全是靠藥物和機器維持,之所以在電話上不告訴我,是怕我在旅途中出事。我看見媽媽一聲不響地安詳地躺在病床上,不用操勞、煩心,好像她一生也沒有這么休息過。
我真后悔沒有在伊朗給媽媽打一個電話。因為以前不管我在國內、國外給她打電話時,她都嘮叨:“你又出差了”,“非非你的身體還不如我好呢”,“非非你的皺紋比媽媽還多呢”,“非非你走路還不如我呢,你這么年紀輕輕就這么多病”,“非非,糖尿病參加宴會多了,壞得更快呢,你的心臟又不好”……
我想伊朗條件這么差,我一打電話,媽媽又嘮叨,反正過不了幾天就見面了,就沒有打,而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憾事。如果我真打了,拖延她一兩分鐘出門,也許媽媽就躲過了這場災難。這種悔恨的心情,真是難以形容。
我看了媽媽最后一眼,媽媽溘然去世。
3
我的母親文 | 老舍母親的娘家是北平德勝門外,土城兒外邊,通大鐘寺的大路上的一個小村里。村里一共有四五家人家,都姓馬。大家都種點不十分肥美的地,但是與我同輩的兄弟們,也有當兵的,作木匠的,作泥水匠的,和當巡察的。他們雖然是農家,卻養不起牛馬,人手不夠的時候,婦女便也須下地作活。對于姥姥家,我只知道上述的一點。外公外婆是什么樣子,我就不知道了,因為他們早已去世。至于更遠的族系與家史,就更不曉得了;窮人只能顧眼前的衣食,沒有功夫談論什么過去的光榮;“家譜”這字眼,我在幼年就根本沒有聽說過。母親生在農家,所以勤儉誠實,身體也好。這一點事實卻極重要,因為假若我沒有這樣的一位母親,我以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的打個折扣了。母親出嫁大概是很早,因為我的大姐現在已是六十多歲的老太婆,而我的大外甥女還長我一歲啊。我有三個哥哥,四個姐姐,但能長大成人的,只有大姐,二姐,三姐,三哥與我。我是“老”兒子。生我的時候,母親已有四十一歲,大姐二姐已都出了閣。由大姐與二姐所嫁入的家庭來推斷,在我生下之前,我的家里,大概還馬馬虎虎的過得去。那時候定婚講究門當戶對,而大姐丈是作小官的,二姐丈也開過一間酒館,他們都是相當體面的人。可是,我,我給家庭帶來了不幸:我生下來,母親暈過去半夜,才睜眼看見她的老兒子——感謝大姐,把我揣在懷中,致未凍死。一歲半,我把父親“克”死了。
兄不到十歲,三姐
【第12句】:三歲,我才一歲半,全仗母親獨力撫養了。父親的寡姐跟我們一塊兒住,她吸鴉片,她喜摸紙牌,她的脾氣極壞。為我們的衣食,母親要給人家洗衣服,縫補或裁縫衣裳。在我的記憶中,她的手終年是鮮紅微腫的。白天,她洗衣服,洗一兩大綠瓦盆。她作事永遠絲毫也不敷衍,就是屠戶們送來的黑如鐵的布襪,她也給洗得雪白。晚間,她與三姐抱著一盞油燈,還要縫補衣服,一直到半夜。她終年沒有休息,可是在忙碌中她還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。桌椅都是舊的,柜門的銅活久已殘缺不全,可是她的手老使破桌面上沒有塵土,殘破的銅活發著光。院中,父親遺留下的幾盆石榴與夾竹桃,永遠會得到應有的澆灌與愛護,年年夏天開許多花。哥哥似乎沒有同我玩耍過。有時候,他去讀書;有時候,他去學徒;有時候,他也去賣花生或櫻桃之類的小東西。母親含著淚把他送走,不到兩天,又含著淚接他回來。我不明白這都是什么事,而只覺得與他很生疏。與母親相依為命的是我與三姐。因此,她們作事,我老在后面跟著。她們澆花,我也張羅著取水;她們掃地,我就撮土……從這里,我學得了愛花,愛清潔,守秩序。這些習慣至今還被我保存著。有客人來,無論手中怎么窘,母親也要設法弄一點東西去款待。舅父與表哥們往往是自己掏錢買酒肉食,這使她臉上羞得飛紅,可是殷勤的給他們溫酒作面,又給她一些喜悅。遇上親友家中有喜喪事,母親必把大褂洗得干干凈凈,親自去賀吊——份禮也許只是兩吊小錢。到如今如我的好客的習性,還未全改,盡管生活是這么清苦,因為自幼兒看慣了的事情是不易改掉的。姑母常鬧脾氣。她單在雞蛋里找骨頭。她是我家中的閻王。直到我入了中學,她才死去,我可是沒有看見母親反抗過。“沒受過婆婆的氣,還不受大姑子的嗎?命當如此!”母親在非解釋一下不足以平服別人的時候,才這樣說。是的,命當如此。母親活到老,窮到老,辛苦到老,全是命當如此。她最會吃虧。給親友鄰居幫忙,她總跑在前面:她會給嬰兒洗三——窮朋友們可以因此少花一筆“請姥姥”錢——她會刮痧,她會給孩子們剃頭,她會給少婦們絞臉……凡是她能作的,都有求必應。但是吵嘴打架,永遠沒有她。她寧吃虧,不逗氣。當姑母死去的時候,母親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來,一直哭到墳地。不知道哪里來的一位侄子,聲稱有承繼權,母親便一聲不響,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爛板凳,而且把姑母養的一只肥母雞也送給他。
可是,母親并不軟弱。父親死在庚子鬧“拳”的那一年。聯軍入城,挨家搜索財物雞鴨,我們被搜兩次。母親拉著哥哥與三姐坐在墻根,等著“鬼子”進門,街門是開著的。“鬼子”進門,一刺刀先把老黃狗刺死,而后入室搜索。他們走后,母親把破衣箱搬起,才發現了我。假若箱子不空,我早就被壓死了。皇上跑了,丈夫死了,鬼子來了,滿城是血光火焰,可是母親不怕,她要在刺刀下,饑荒中,保護著兒女。北平有多少變亂啊,有時候兵變了,街市整條的燒起,火團落在我們院中。有時候內戰了,城門緊閉,鋪店關門,晝夜響著搶炮。這驚恐,這緊張,再加上一家飲食的籌劃,兒女安全的顧慮,豈是一個軟弱的老寡婦所能受得起的?可是,在這種時候,母親的心橫起來,她不慌不哭,要從無辦法中想出辦法來。她的淚會往心中落!這點軟而硬的個性,也傳給了我。我對一切人與事,都取和平的態度,把吃虧看作當然的。但是,在作人上,我有一定的宗旨與基本的法則,什么事都可將就,而不能超過自己劃好的界限。我怕見生人,怕辦雜事,怕出頭露面;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時候,我便不得不去,正象我的母親。從私塾到小學,到中學,我經歷過起碼有廿位教師吧,其中有給我很大影響的,也有毫無影響的,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師,把性格傳給我的,是我的母親。母親并不識字,她給我的是生命的教育。
當我在小學畢了業的時候,親友一致的愿意我去學手藝,好幫助母親。我曉得我應當去找飯吃,以減輕母親的勤勞困苦。可是,我也愿意升學。我偷偷的考入了師范學校——制服,飯食,書籍,宿處,都由學校供給。只有這樣,我才敢對母親提升學的話。入學,要交十元的保證金。這是一筆巨款!母親作了半個月的難,把這巨款籌到,而后含淚把我送出門去。她不辭勞苦,只要兒子有出息。當我由師范畢業,而被派為小學校校長,母親與我都一夜不曾合眼。我只說了句:“以后,您可以歇一歇了!”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淚。我入學之后,三姐結了婚。母親對兒女是都一樣疼愛的,但是假若她也有點偏愛的話,她應當偏愛三姐,因為自父親死后,家中一切的事情都是母親和三姐共同撐持的。三姐是母親的右手。但是母親知道這右手必須割去,她不能為自己的便利而耽誤了女兒的青春。當花轎來到我們的破門外的時候,母親的手就和冰一樣的涼,臉上沒有血色——那是陰歷四月,天氣很暖。大家都怕她暈過去。可是,她掙扎著,咬著嘴唇,手扶著門框,看花轎徐徐的走去。不久,姑母死了。三姐已出嫁,哥哥不在家,我又住學校,家中只剩母親自己。她還須自曉至晚的操作,可是終日沒人和她說一句話。新年到了,正趕上政府倡用陽歷,不許過舊年。除夕,我請了兩小時的假。由擁擠不堪的街市回到清爐冷灶的家中。母親笑了。及至聽說我還須回校,她楞住了。半天,她才嘆出一口氣來。到我該走的時候,她遞給我一些花生,“去吧,小子!”街上是那么熱鬧,我卻什么也沒看見,淚遮迷了我的眼。今天,淚又遮住了我的眼,又想起當日孤獨的過那凄慘的除夕的慈母。可是慈母不會再候盼著我了,她已入了土!
兒女的生命是不依順著父母所設下的軌道一直前進的,所以老人總免不了傷心。我甘三歲,母親要我結了婚,我不要。我請來三姐給我說情,老母含淚點了頭。我愛母親,但是我給了她最大的打擊。時代使我成為逆子。廿七歲,我上了英國。為了自己,我給六十多歲的老母以第二次打擊。在她七十大壽的那一天,我還遠在異域。那天,據姐姐們后來告訴我,老太太只喝了兩口酒,很早的便睡下。她想念她的幼子,而不便說出來。七七抗戰后,我由濟南逃出來。北平又象庚子那年似的被鬼子占據了,可是母親日夜惦念的幼子卻跑西南來。母親怎樣想念我,我可以想象得到,可是我不能回去。每逢接到家信,我總不敢馬上拆看,我怕,怕,怕,怕有那不祥的消息。人,即使活到八九十歲,有母親便可以多少還有點孩子氣。失了慈母便象花插在瓶子里,雖然還有色有香,卻失去了根。有母親的人,心里是安定的。我怕,怕,怕家信中帶來不好的消息,告訴我已是失了根的花草。去年一年,我在家信中找不到關于老母的起居情況。我疑慮,害怕。我想象得到,如有不幸,家中念我流亡孤苦,或不忍相告。母親的生日是在九月,我在八月半寫去祝壽的信,算計著會在壽日之前到達。信中囑咐千萬把壽日的詳情寫來,使我不再疑慮。十二月二十六日,由文化勞軍的大會上回來,我接到家信。我不敢拆讀。就寢前,我拆開信,母親已去世一年了!
生命是母親給我的。我之能長大成人,是母親的血汗灌養的。我之能成為一個不十分壞的人,是母親感化的。我的性格,習慣,是母親傳給的。她一世未曾享過一天福,臨死還吃的是粗糧。唉!還說什么呢?心痛!心痛!
4
回憶我的母親
文 | 楊絳
我曾寫過《回憶我的父親》、《回憶我的姑母》,我很奇怪,怎么沒寫《回憶我的母親》呢?大概因為接觸較少。小時候媽媽難得有工夫照顧我。而且我總覺得,媽媽只疼大弟弟,不喜歡我,我脾氣不好。女傭們都說:“四小姐最難伺候。”其實她們也有幾分欺我。我的要求不高,我愛整齊,喜歡褲腳扎得整整齊齊,她們就是不依我。
我媽媽忠厚老實,絕不敏捷。如果受了欺侮,她往往并不感覺,事后才明白,“哦,她(或他)在笑我”,或“哦,他(或她)在罵我”。但是她從不計較,不久都忘了。她心胸寬大,不念舊惡,所以能和任何人都和好相處,一輩子沒一個冤家。
媽媽并不笨,該說她很聰明。她出身富商家,家里也請女先生教讀書。她不但新舊小說都能看,還擅長女工。我出生那年,爸爸為她買了一臺勝家名牌的縫衣機。她買了衣料自己裁,自己縫,在縫衣機上縫,一忽兒就做出一套衣褲。媽媽縫紉之余,常愛看看小說,舊小說如《綴白裘》,她看得吃吃地笑。看新小說也能領會各作家的風格,例如看了蘇梅的《棘心》,又讀她的《綠天》,就對我說:“她怎么學著蘇雪林的《綠天》的調兒呀?”我說:“蘇梅就是蘇雪林啊!”她看了冰心的作品后說,她是名牌女作家,但不如誰誰誰。我覺得都恰當。
媽媽每晚記賬,有時記不起這筆錢怎么花的,爸爸就奪過筆來,寫“糊涂賬”,不許她多費心思了。但據爸爸說,媽媽每月寄無錫大家庭的家用,一輩子沒錯過一天。這是很不容易的,因為她是個忙人,每天當家過日子就夠忙的。我家因爸爸的工作沒固定的地方,常常調動,從上海調蘇州,蘇州調杭州,杭州調回北京,北京又調回上海。
我爸爸厭于這類工作,改行做律師了。做律師要有個事務所,就買下了一所破舊的大房子。媽媽當然更忙了。接下來日寇侵華,媽媽隨爸爸避居鄉間,媽媽得了惡疾,一病不起,我們的媽媽從此沒有了。
我想念媽媽,忽想到怎么我沒寫一篇《回憶我的母親》啊?
我早已無父無母,姊妹兄弟也都沒有了,獨在燈下,寫完這篇《回憶》,還癡癡地回憶又回憶。
5
懷念母親
文 | 季羨林
我一生有兩個母親:一個是生我的那個母親;一個是我的祖國母親。我對這兩個母親懷著同樣崇高的敬意和同樣真摯的愛慕。
我六歲離開我的生母,到城里去住。中間曾回故鄉兩次,都是奔喪,只在母親身邊呆了幾天,仍然回到城里。最后一別八年,在我讀大學二年級的時候,母親棄養,只活了四十多歲。我痛哭了幾年,食不下咽,寢不安席。我真想隨母親于地下。我的愿望沒能實現。從此我就成了沒有母親的孤兒。一個缺少母愛的孩子,是靈魂不全的人。我懷著不全的靈魂,抱終天之恨。一想到母親,就淚流不止,數十年如一日。如今到了德國,來到哥廷根這一座孤寂的小城,不知道是為什么,母親頻來入夢。
我的祖國母親,我這是第一次離開她。離開的時間只有短短幾個月,不知道是為什么,我這個母親也頻來入夢。夜里夢到母親,我哭著醒來。醒來再想捉住這夢的時候,夢卻早不知道飛到什么地方去了。下面描繪在夢里見到母親的情景。最后一段是:天哪!連一個清清楚楚的夢都不給我嗎?我悵望灰天,在淚光里,幻出母親的面影。
我在國內的時候,只懷念,也只有可能懷念一個母親。現在到國外來了,在我的懷念中就增添了一個祖國母親。這種懷念,在初到哥廷根的時候,異常強烈。以后也沒有斷過。對這兩位母親的懷念,一直伴隨著我度過了在德國的十年,在歐洲的十一年。
6
寫給母親
文 | 賈平凹
人活著的時候,只是事情多,不計較白天和黑夜。人一旦死了日子就堆起來:算一算,再有二十天,我媽就三周年了。
三年以前我每打噴嚏,總要說一句:這是誰想我呀?我媽愛說笑,就接茬說:誰想哩,媽想哩!這三年里,我的噴嚏尤其多,往往錯過吃飯時間,熬夜太久,就要打噴嚏,噴嚏一打,便想到我媽了,認定是我媽還在牽掛我哩。
我媽在牽掛著我,她并不以為她已經死了,我更是覺得我媽還在,尤其我一個人靜靜地待在家里,這種感覺就十分強烈。我常在寫作時,突然能聽到我媽在叫我,叫得很真切,一聽到叫聲我便習慣地朝右邊扭過頭去。從前我媽坐在右邊那個房間的床頭上,我一伏案寫作,她就不再走動,也不出聲,卻要一眼一眼看著我,看得時間久了,她要叫我一聲,然后說:世上的字你能寫完嗎,出去轉轉么。
現在,每聽到我媽叫我,我就放下筆走進那個房間, 當然是房間里什么也沒有,卻要立上半天,自言自語我媽是來了。或許,她在逗我,故意藏到掛在墻上的她那張照片里,我便給照片前的香爐里上香,要說上一句:我不累。
三周年的日子一天天臨近,鄉下的風俗是要辦一場儀式的,我準備著香燭花果,就要去墳上,現實告訴著我,媽是死了,我在地上,她在地下,陰陽兩隔,母子再也難以相見,頓時熱淚肆流,長聲哭泣啊。